一個多月前的某個周末,隨著音樂響起,一群人在大街上遽然起舞,街道上彷彿在舉辦嘉年華,充滿生機。人群中的一名女舞者,小小的身體隱藏大大的能量,她就是澳門獨立舞者黃翠絲。近年,黃翠絲大膽走向國際舞台,展示屬於本土的身體和文化,獲得非凡成績,其舞蹈作品《原》讓她踏上世界巡演之路。但凡事沒有一蹴而就的成功,只有多個日夜的千錘百鍊,她說:「我們只有不停往外跑,才能夠證明到自己。」
不走按部就班的路
每一段路程的開始,總有起點和緣由。成為舞者並非偶然,而是黃翠絲從小定下的目標。兒時的黃翠絲被電視上的舞者吸引,因而報讀舞蹈興趣班,她自言不甘於按部就班,喜歡挑戰自我。在2005年,就讀中二的黃翠絲,正準備升中三,適逢澳門演藝學院開創第一屆舞蹈專業課程,她決定報考舞蹈專業,也成功考上,得到通往夢想的入場券。
追夢的起點並不盡善盡美,母親對舞者的未來不抱信心,與母親協商失敗後,她孤注一擲,決定隱瞞母親,拒絕繳交中學學費。待木已成舟時,她「半威迫」對母親說:「現在除了舞蹈外,我無書讀㗎喇。」她坦言當時並無顧慮未來生計,單純追隨心中所喜,而母親最後唯有就範。她說:「我覺得自己就算循規蹈矩讀書,都不一定賺好多錢,不如做自己想做的事情。」循規蹈矩並不適合黃翠絲的人生,這也預示了她未來走上不一樣的道路。
暴力美學的舞蹈風格
由於澳門演藝學院當時是第一屆創辦舞蹈專業,僅有中二及高一的年級,原應升中三的黃翠絲,經老師評估後,決定跳級高一。於是,整個中學時期,她都在接受中國舞的中專訓練,直到入讀香港演藝學院,才正式接觸現代舞及當代舞,也打開了通往舞蹈藝術的路向。
如果說中學時代教會了她跳舞技巧,並保留她的樂趣和好奇心,大學就是一個讓她真正開始審視舞蹈、思考舞蹈的道場。「我從大學開始才真正接觸當代舞。也透過親身接觸不同的藝術家,認識了當代舞原來有這麼多不同元素,眼界大開。」現代舞有統一的形式及風格,在舞蹈編排、動作技巧都保有結構性,且有一定的審美標準。當代舞的形式不再是單一的,注重個人風格與即興創作,沒有一定的結構,可以將舞蹈藉由各種媒介「概念化」展現。當代舞吸引黃翠絲之處在於,舞蹈的肢體語言不像芭蕾舞或中國舞,需有依循的框架,當代舞讓她的身體邁向自由,不受規限,尋找屬於自身的語言,更直接感受情緒的張力。
也在此時,她遇上了靈魂伴侶——毛維,他們經常以雙人合作的形式展示舞蹈。他不僅是黃翠絲舞蹈上的夥伴,更是生命中的伴侶,二人在逐夢的路途上,一同探尋雙人舞蹈的可能性。
他們的作品多以自身經歷為創作靈感,舞蹈有著強勁的節奏與野性的力量,有評論者形容他們的風格屬「暴力美學」的一種。在創作上,黃翠絲不會修飾動作姿態,反而更注重動作本身的呈現,她認為從情緒出發的舞蹈動作才有質感,才能呈現人類最原始一面。
例如雙人舞作品《賞味期限》,是他們首個長篇作品,也是黃翠絲至今最深刻的一個作品。該作以雙人舞為主要旋律及以不同的動作帶出情緒的糾結,並利用非線性但關聯的敍事方式呈現人與人之間複雜微妙的關係。「我們的第一個作品就是60分鐘的長篇作品,我們當初發誓一係就唔做,一做就要做到打響頭炮的成績,不然之後的路只會愈來愈難行。」
2014年,黃翠絲剛畢業,遇上澳門戲劇農莊的李俊傑,李俊傑給予他們一個黑盒劇場計劃的機會,黃翠絲抓緊這個機會,以有限的資金,邀請各界別的朋友幫助,與拍檔共同創作出一個完整的長篇節目,最終,功夫不負有心人,《賞味期限》獲得很好的反響。
舞蹈能量感染觀眾
《賞味期限》取得不俗的成績,勇於挑戰自我的黃翠絲,腳步不滿足於至此。她的編舞作品《原》,是以自身與父親關係為靈感創作的短篇編舞作品,代表澳門及香港入選西班牙MASDANZA國際編舞大賽邀請賽,因此契機,獲得賽場上來自各地的導演賞識,開啟了世界巡演之路。
在巡演過程中,發生一件事讓黃翠絲感動不已。《原》是一部只有十分鐘的短篇作品,是講述黃翠絲與父親之間的關係。可能作品中有些互相拉扯的動作,常有人誤以為呈現愛情婚姻關係中的爭執。在西班牙小鎮的一次表演結束後,一名男人衝上去哭著擁抱黃翠絲二人。「他對我們說,感謝我們讓他對他和丈夫之間的關係釋懷,讓他可以解脫,能夠move on。他更脫下手上的戒指,贈送給我們。當下我覺得很沉重又很感動,只是一個短短十分鐘的作品,原來可以影響他人至深,甚至將最珍貴的東西贈予我們,至今這隻戒指我還保留著。」
這讓黃翠絲更加認為,藝術是屬於大眾,不是只讓有藝術背景的人欣賞。「一個好的作品是讓普通人可以看到他們所理解的,但對於有創作、藝術背景的人可以看到更深層的表達,這是一個好的創作應該做的事,我覺得這就是當代藝術的魅力。」
策劃「在地藝術節」
在世界走了一圈後,黃翠絲回到了澳門。澳門在她眼中是一個步調緩慢的悠閒城市,很適合藝術的存在。2019年,黃翠絲與毛維創立獨立舞團MW,以舞團的名義參與策劃「在地藝術節」。黃翠絲秉持讓作品走出劇場,帶至普通觀眾眼前的理念。「在地」至今已連續舉辦三屆,也得到不錯的成績。
在外國巡演的時候,外國的藝術氛圍讓她羨慕,當地人們覺得藝術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件事。「他們去看畫展、戲劇,就如去看一部電影這麼簡單,但澳門,似乎還在為會去看藝術而感到驚訝。」她續指,今年「在地藝術節」共有八大板塊,包括戶外演出、工作坊、完整的舞蹈劇場演出及交流空間等。「我們希望將往往高高在上的劇場舞蹈變為更加平民化,讓更多的人看到藝術,也看到澳門的人文地理,希望通過『在地』可以加強澳門觀眾對當代藝術的認識,讓大家知道,藝術其實離我們並不遠。」
希望政府相信本地藝術家
黃翠絲港澳兩地來回跑,當中更將足跡延展到國外,頻頻登上國際舞台。當她在世界走了一圈回來後,意識到曾經的同門,都有各自的選擇,有轉行的,也有入校當舞蹈老師的。「他們說現在做的事都不是他們喜歡的,但沒有辦法,是個人選擇,家庭、生計都需要顧及。但對我自己而言,我算是幸運的。」
要穿梭港澳兩地,只因香港的機會遠比澳門多,但同時競爭力大。「如果讓我長期stay在澳門一、兩年,我真的不知道可以做甚麼。」她指出澳門當代舞蹈藝術發展緩慢,是在近五至十年才開始推動,至今仍沒有一個專業舞團,能夠供舞蹈專業的人回流從事舞蹈表演。「我不甘心大家一直都是『給予機會』藝術家,我們這個年齡的舞者處於當打之年,是身體狀態最佳的時候,如果在外國的話,其實已經很成熟、甚至能夠獨當一面。但在澳門,依然是被賦予『年輕』、『新生代』、『新人』的標籤。」
她分享香港的情況,在之前有一群非常優秀的藝術家在前帶領,不論是發展還是機會都遠超澳門。但澳門的發展情況不似香港有一群前輩帶領,沒有前人經驗作參考。「政府未必相信我們的閱歷,這就是我為甚麼一路出去闖,也不是因為外國月亮特別圓,歐洲市場已經很飽和了,若我們不出外做出成績,不一定會受到重視,這其實是很傷本地藝術家的心。」
冀MW成為專業舞團
「澳門沒有一個專業的舞團,我當然希望我們未來能夠做到。」身為獨立舞者,經營獨立舞團,舞蹈可謂佔據了黃翠絲生命的絕大部分。她分享這段時間一度陷入迷茫,工作、練習、創作、表演⋯⋯沒有試過24小時離開舞蹈。特別是經營舞團以後,創作不再純粹為了舞蹈,更要考量創作與商業之間平衡。「舞者可以純粹享受創作,但是當了策展人後,就要考慮商業性、金錢及包裝,完全是兩個思維模式。」
舞團自成立以來,收到不少舞者希望加入舞團的意願。「我們現時沒有辦法,沒有地方、也沒有資金,養不起一群舞者。」常說萬事起頭難,頭過身就過,但黃翠絲認為當下更難。「今年已是第三年舉辦『在地』,我們下年沒有資助,因為不可能支持單一團體這麼多年,也會培養新的團體。所以我們難處就是如何找資助、如何持續藝術節。延伸問題就是,我們這些跳舞的人,不可能只會跳舞,還有行政上的工作,基本我們兩個包攬所有概念、計劃、拍攝、設計及宣傳文案。全部一腳踢,只要有時間就在工作。」
不停歇的工作一度讓黃翠絲對舞蹈產生抗拒,但她說,在香港回澳的隔離期間,忘卻工作靜下心來,身體本能地渴望舞蹈,致使她在房間隨心所欲舞動起來,她意識到:「我不是不喜歡跳舞,我只是厭煩跳舞成為了我的工作壓力,當上了策展人後,我格外珍惜能夠純粹跳舞的時間。」隨後,她緩緩道:「我覺得藝術不應該這麼複雜才對。」
黃翠絲檔案
黃翠絲是澳門演藝學院第一屆舞蹈專業畢業生,後來考入香港演藝學院,主修現代舞及編導,以一級榮譽學士學位畢業。在校期間,她獲得最傑出女舞蹈演員獎、舞蹈學院院長獎等獎項。黃翠絲夥拍香港藝術家毛維一同創作許多極具衝擊力的作品,包括《原》、《賞味期限》、《地圖》、《洞穴爆發.奇異毛球》等,並頻頻登上國際舞台,足跡遍佈西班牙、德國、中國、日本、韓國等地。2019年,他們創辦MW舞蹈劇場,也在澳門本地策劃了「在地」文化交流平台,向更多的人推廣當代舞蹈藝術。